艾茵第一次看見那個人,是在聽聞帝國與王國的戰爭終於止息那一天的一個月之後。
那是一個晴光煦煦卻帶著微雨的午後。
細密的金線靜靜織起路上人們的慌張。雨並不大,但不希望一身狼狽的人不是紛紛撐起自己提包中以防萬一而備著的雨傘,便是小跑去尋找可暫時避雨的所在,或乾脆加緊速度直衝往自己的目的地。
派完信件的艾茵也是同樣的情形。
艾茵將以防水布做成的墨綠色郵袋遮在頭上,在身旁11隻貓咪夥伴的引導下,小跑回郵局。
當她快接近郵局時,有一個人突兀地出現在視野中。和其他人不同,面對突如其來的雨,他沒有撐傘也沒有走避,只是面色平和地從口袋掏出一封信,緩緩把信推到郵筒開口,投遞進去。
小雨滴輕輕打在素色的信封上,綻開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濕濕的花。
那個人在一片晴雨裡創造了一幅屬於他的風景。然而對於這個奇特的人,與他擦身而過之際,艾茵並未看清他的臉,僅僅聽見那封信落入郵筒之後,像鳥兒斂翅般微沉的聲響。
※
「今天回來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看到那個人?」一邊區信,艾茵一邊喃喃自問。
貓咪們手腳靈活幫忙區信,有的趁空伸出軟軟的貓掌輕拍艾茵的頭,同時喵喵幾聲,似乎在提醒她先專注於當下的工作再說。
「……啊、抱歉。」艾茵眨眨眼回過神來,低頭不好意思地笑。要是被局長看到的話,又要以此來取笑她了。那個嬌小的人偶如果沒有喜歡欺負人的惡趣味,其實也是很可愛的。
「拜託你們不要和她說喔!」
牠們手上動作不停,不約而同都用有點好笑、有點寵溺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答應。
「剛剛真的是不小心的,難道你們不會好奇嗎?我有點在意呢,那個人啊──」說著說著,艾茵注意力沒減,卻不知不覺微歪了頭,仍有一分若有所思。
「哦哦,艾茵在意誰啊?」一個高昂且興奮的問句陡然橫插而入,就見一個橙髮及肩、大張一雙碧色眼睛的女孩蹦跳進來,滿臉八卦兮兮地叫:「你那桃花盛放繽紛的春天總算要來了嗎?」
……被聽到了。
暗暗叫了聲糟,艾茵連忙轉頭不和她對視,把所有心神都放在區信這件十分重要的事上。貓咪見狀,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雙弧的貓嘴掛著高高的笑意看她們倆如何攻防。
「裝傻沒用,我都聽到了喔!妳說妳很在意某個人,在意到工作的時候都不專心了,對吧?」
「局長,我才不是這樣說的!不要隨便加油添醋。」艾茵反駁。「還有,我現在很忙,不好意思沒時間陪你閒聊。」
「沒關係呀,工作固然重要,但怎麼可能重要得過可愛的艾茵的春天呢?」被稱為局長的自動人偶女孩豎起食指笑嘻嘻道,「我可以叫其他人幫忙,全力支持你去追求那個幸運的傢伙!」
「才不是妳說的那樣。」
每次都說不過這個口齒伶俐的人偶,艾茵這次索性嘟起嘴不理她。
人偶對此倒也不生氣,眼珠轉了轉,改向其他貓咪探問一二:「胖胖,你跟我講一下是什麼事吧?」
「喵~喵喵~」身形最碩大的黃色貓咪將自己那堆信分裝好後,用空著的手指向艾茵方向低叫,意思是讓艾茵自己跟她說。
「好──吧!」人偶聳聳肩,拐了張椅子坐到艾茵面前,撐著下巴看她作業。「那就不跟你開玩笑了。怎麼?是工作時遇到什麼麻煩?」
「……不是麻煩,也不是什麼困擾,就只是滿在意那個人的行為而已。局長你有印象嗎?」
※
披著及肩的金髮,右眼帶著眼罩,狂放不羈的外表,周身卻覆上濃濃的蕭索。就像被拋棄在路旁的流浪狗一樣,那是一種不馴卻又渴望著溫情的模樣。
每次回來,她都會在下午看到他來寄信,無論晴雨或颳風,總是不辭辛勞地投遞出一封封素色的信。
是寄給誰呢?家人?朋友?情人?
可是為什麼是那樣落寞的表情呢?和她見過的興奮或期待全然不同,好像世界上再沒有任何可以使他露出笑容的事了……
艾茵對此懷抱滿腹疑惑,因為在意所以想了解,但同時覺得自己這樣太冒犯他人隱私,而無法真正宣之於口。曾經想看看那個人的信封,試試能否幫上什麼忙,然而不知為何艾茵卻從未在區信的時候看到那個人的信──
「我知道你要說:我又沒看過怎麼知道是不是他的?那雖然是很平常的信封,不過我認得出來。──就是感覺,我覺得自己一看到就一定知道。」
「嗯……好像有點印象……?」人偶抱頭思考,沒多久抬起頭一彈手指,「啊!你說的該不會是艾依查庫吧?」
「艾依查庫?局長你認識他?」
「喵喵~?」
人偶聞言,立時苦惱地皺眉,「我不認識,只是那個人的信我印象很深刻。你說,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那封古怪的信,上面寄件人的名字怎麼可能不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堆在那邊又很占空間,想丟也不敢……」
「喵~喵?」貓咪們齊聲質疑:你有不敢的事?
「幹嘛這樣──」人偶扁眼,為自己抱不平,「我是那麼過份的人嗎?每天一封,再怎樣我都知道人家的心意多沉重,我怎麼敢隨便亂丟!」
「為什麼你說信很古怪?」艾茵問。
「哦、那是因為信封上根本沒寫寄件人地址和收件人地址,只寫了名字和一些不知所云的單字而已。」人偶攤手。
區信的工作終於將告一個段落,貓咪們都已分裝好,艾茵也開始進行收尾,聽完局長的話後她陷入沉思。
「唉,反正只能暫時先放著了。」人偶起身走向門邊,重重嘆了口氣,「我本來想要抓到那個人好問問他呢,原來艾茵你們倒是每天都見。既然這樣,今天回來時,順便幫我個忙,看能不能解決問題吧。」
「嗯。」
艾茵輕輕「嗯」了聲,垂眼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
這天,由於信的數量較多,再加上送信範圍新增了一個不熟的區域,導致艾茵多花了點時間才把信全部送完。當她送完抬起手腕看錶才發現,時間居然比預想的還要晚了。
想到早上自己答應的事,艾茵張大蔚藍的眼睛,回郵局的行動不由得急迫了起來。
幸運的是,她在靠近目的地的幾公尺外很快就看到了那個人──艾依查庫轉身走離郵局的身影。
太好了,趕上了!
艾茵輕快敏捷的身姿被同樣的一群貓咪們簇擁著,頂著其他人略驚訝的目光,風風火火追上艾依查庫。
「不好意思,請你等一下!」
長時間跑動讓身體愈來愈疲累,動作也慢了起來,為了不讓自己和他的距離拉大,艾茵率先出聲拉住他的腳步。金髮的男人因此立定在不遠處,目光隨著頭轉而掃過她的方向。
灰色的目光,其中夾雜的情緒太難懂,然而艾茵可以感覺到的是,艾依查庫似乎不僅只是被世界拋棄了,他,也一併放棄了世界。
彷彿有一隻手觸及心臟最柔軟之處。
……需要,做點什麼才行。
她吸吸鼻子,加快步伐到他面前,身體微躬,雙手撐著膝蓋稍事歇息,好平復過喘的呼吸和心跳。
「有事?」
面對艾茵和一大群聲勢浩大的貓咪,沒有一絲驚惶訝異,沉沉而歷盡風霜的聲音傳來,彷彿海岸邊被風吹日曬雨淋磨蝕的石頭。
「喵~喵喵~喵!」獨眼而像是位浪客的貓走出一步,態度沉穩地回覆艾依查庫的問句──即使艾依查庫應該聽不懂──然後用手肘拱拱艾茵。
艾茵微仰起頭,看著艾依查庫。近看之後,之前所有的感覺愈發強烈,在完全沒有提防的情況下,她被震懾住了,但是──
艾茵悄悄做了個深呼吸,閉了閉眼再睜開,甜美的外表下那堅毅不撓的精神在眼底燃燒。
「你好,」她露出友善的微笑,「我是隸屬於這間郵局的郵差,我叫艾茵。」
艾依查庫點頭,看起來沒有要跟著報上自己名字的意思。艾茵不以為意,續說道:「是這樣的,我每天都會看到你來寄信,但是你的信寄件人和收件人地址都沒有寫,這樣我們恐怕沒辦法作業,幫你確實把信送到你寄信的對象手上。所以想請你進一步提供協助……」
「不需要。」
男人想也不想就打斷艾茵的話,淡漠拒絕她的提議。
「……呀?為什麼?」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艾茵一下子懵了,她忍不住有點慌,「你不是為了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近況,或是傳達心意才寫信的嗎?如果不真正送到對方手上,那信件的意義從何而來?」
「為什麼不讓我們幫你?」
剎那間,名為艾依查庫的男人神色黯了一黯,接著以一種壓抑的口吻說:「因為我這個蠢蛋總算認清那是沒有必要的事了。呵,放心吧,我不會再給你們找麻煩了,今天寄的已經是最後一封信,以後也不會再有。」
說完,艾依查庫便逕自掠過呆然的艾茵身邊,漸漸走遠。
※
回到郵局,艾茵頭也不回直往局長辦公室去,敲門得到門後人的回應後,她立刻開門衝進去。
「局長!請給我艾依查庫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信!」
第一次看到如此氣勢洶洶的艾茵,人偶明顯被嚇到了,大張著雙眼和嘴巴,似乎不太能相信眼前的女孩就是艾茵,還結結巴巴地問:「獨眼、胖胖、浪客、劍士、小影、阿默、阿恢、小笑、小驚、月矛、白者,你們家艾茵怎麼了?」
「喵、喵喵、喵~喵!」眾貓異口同聲。
「啊……還有這樣的事啊……」人偶搔搔頭,轉向艾茵道:「既然本人都這麼說,那就算了吧。啊!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早知道那些信就順便都送還他!不然又不知道他家在哪,難道真的要丟?」
「不要丟!我剛剛不是說了,全部給我嗎?」
「……你想做什麼?」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妙。
「……我要幫他送,我一定要幫他把信送到他的收件人手上。」艾茵收回拍在桌上的手,垂在身側,身體站得筆直,如同正接受長官下令的士兵。
人偶抿起嘴盯著艾茵,半晌嘆道:「沒有加班費喔。」
「我知道,我也不用。」
「嗯,我知道你不會要。」人偶無奈一笑,隨即神色一凜,「但一來你正常的工作不能因此被耽誤到,二來不要衝過頭了沒顧慮到自己的情況,除此之外,其他隨便你想做什麼,或想向我要求支援都沒問題。可以嗎?」
「好,我會注意的。謝謝局長。」
得到首肯,艾茵鬆下緊繃的身體,揚起小白花般可人的笑容。
※
從紙袋裡拿出艾依查庫寄的一大疊信件,艾茵動作溫柔地把它們鋪在大木桌上,一個個看了起來。
每個信封的寄件人處都簽上Izac,寄件人地址寫上Forest Hills。
宛如刀刻,擁有隨興筆劃和硬折轉筆的字跡充分展現其個人特色。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過。
「Friedrich?」艾茵揀起一封信,喃喃唸出收件人的姓名。好像有點耳熟呢,這個名字。她再看向收件人地址──THE EYE,疑惑更甚。
「眼睛?」
有哪個地名和眼睛有關嗎?
她歪頭想了想,然後放下信件,翻出地名大典和全國地圖試圖查詢。然而翻了半晌,卻什麼也沒找到。
Forest Hills還比較能去猜想可能是某個鄰近森林的山丘小鎮,可是寄件人的地址對她的任務用處不大,最重要的地址卻反而只有The Eye?
「你們聽過嗎?」她問著貓咪們,牠們都搖頭。
她皺眉思考,可愛的小臉愈想愈糾結,直到眼睛溜過大大的收件人姓名FRIEDRICH。
艾茵雙手一拍,叫:「對了,就從收件人身上去找線索呀!」而且她很肯定自己應該有聽過,以此著手找起來說不定會順利許多。思及此,她更有信心了。
──不過,事實上後來忙了幾天卻是一點收穫也沒有。
名字雖有聽過,而能大致從名人方向去找尋,即使如此人數依然堪屬眾多。要在近萬的名人之中尋找一個人,還要評估同名的誤差,這樣一筆筆資料對照下來不用說一定十分累人。
但艾茵還是不願放棄。
因此其他人開始頻繁看見她抱著本書在閒暇時間翻閱,不是常跑圖書館搜查相關資料,就是鍥而不捨地到處詢問其他人,期盼能從多種管道得到她要的訊息。
有一天吃午餐時,艾茵一邊進食,一邊雙眼盯著電視新聞台,恰好主播播報了一則有關帝國戰爭殉難者的新聞。
那是帝國為了感念這批兵將為國捐軀的崇高精神,因此特別派出大量人力前往遠方遼闊無邊的戰場,細心且謹慎地盡量將每一位兵將遺漏的屍骨撿拾起來,將之歸回原主。
而今,這些人終於完成任務回國,之後就是協助殉國的英靈們入英靈殿,以受後世帝國人民的祭祀。
因為這件事可說是帝國幾年來備受重視的大事,就連平常少在螢光幕前露面的皇帝都毫不介懷地決定親自主持入殿典禮,所以電視台也為此製作了播映特輯。就見一長串殉國者名單出現在電視上,令人眼花撩亂。
基於一種難言的尊敬和哀傷,艾茵相當聚精會神地收看這個特輯。在一個個白色的名字滑過眼眸、爾後消失的過程中,手上的筷子突然從手裡掉落,她睜大青藍色雙眼──
找到了!
Friedrich竟然是殉國者之一!
這個消息使她震驚不已,她隨即憶起艾依查庫右眼帶著的眼罩。
難道他也參與過那場戰爭?
收件人身份已有了一絲明朗的曙光,以此發想,這麼一來幾乎所有的情形都能解釋了。包括艾依查庫的行為、信封上難解的謎題,和他讓人惻然的氣質。
不自覺長嘆一聲。總算推敲到事情的真相,艾茵卻高興不起來。她放好筷子,面對好吃的午飯頓時失了食欲。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她無聲自問。本來想著只要能幫他把信送到收件人手上,讓他的心意能順利傳達就好了;可是現在收件人不在了,該如何傳達?而他的悲傷又該怎麼辦呢?
※
「就照你的心意去做吧。」人偶坐在寬大柔軟的椅子上,雙手撐著下巴,牽起有絲寵溺的笑。「你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放心,你沒有錯,相信自己的本心。我們艾茵可是最棒的郵差啊!」
「不要連這種時候都要打趣我嘛。」她軟軟地抱怨,可心裡知道這就是人偶一貫的打氣模式,「……謝謝。」
人偶聞言往後一靠,鼓起雙頰,「哪有什麼,只是給你准假而已,又沒辦法陪你一起去。……抱歉。」
「呵,你當然不能隨便出遠門,不然誰能管理好郵局?不用擔心,有白者牠們陪著我。」
「唔,真是。好吧,獨眼、胖胖、浪客、劍士、小影、阿默、阿恢、小笑、小驚、月矛、白者,艾茵就交給你們了。」
「喵喵~!」
「路上小心啊。」人偶再次叮嚀著,目送他們揮手走出門外。
※
根據她拜訪的戰爭倖存軍人所言,The Eye這個名稱只有軍人才會知曉,被他們在戰術研討會議上用來稱呼與王國相接的那個地勢複雜險峻的古戰場。
易守難攻,自古以來都是重要的戰略之地。
一個多月前的戰爭也是在這裡開始,在這裡結束。
「小姐,你不能再繼續向前了。」
來到貢多拉山前往The Eye出入口前,距離那個巨大山洞還有一百公尺遠處,艾茵和貓咪們就被巡守的軍官攔下,出聲警告。
她點點頭,沒有與之爭辯。她知道這種地方不可能那麼容易接近,而她也從未想過要觸犯法律。而見她沒有違逆的意思,軍官也不刁難,不強硬驅離她。
「辛苦你們了,休息一下吧。」艾茵柔聲說道。這天天氣不錯,大放光明的太陽使得高山上的低溫緩和不少,貓咪紛紛四散尋了個地方自去窩著曬太陽,但仍是沒離她太遠。
拉了拉裝滿信封的背包,艾茵站在海拔近一千公尺的地方,遠眺著下方。
不知道是否因為被血浸染,那裡的土看起來有點紅,在狹長而高聳的兩壁包圍下,就像一條紅河一般蜿蜒。
劫後餘生的戰場,此時生機已再度重掌,零星的綠意點綴其中。
生命於此重生,亦於此覆滅。
艾茵眺望良久良久,心中無限感慨。
所以,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認真去過每一日,使自己沒有遺憾。
她最後一次深深看了The Eye一眼,然後往回走。找到一塊僻靜的小地方之後,她拿出小鏟子在那個地方挖洞,再把全部的信放進去,填土。
附近開著小小白白的雛菊,可愛的小花迎風飄搖,令她心頭一動,輕輕攀折一枝放在信塚上。
一切大抵已定,當艾茵起身拍拍手上的塵土,正準備回程時,獨眼牠們卻突然對著她身後方向喵喵叫。
她不解回頭,卻跟著看見適才埋信的地方竟然飄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擁有清爽的短髮、右眉到耳垂的一道傷痕,手提著雙刀笑得爽朗的男人。
就見他對她挑挑眉,接著彎腰拾起她奉上的雛菊遞過來。
「這是給你的……」艾茵失神地回應。
男人搖搖頭,指著腳下的信、手上的花,再指向他們來時的方向。
「你、要我幫你送給他嗎?」
男人點頭,笑容更加燦爛開懷。
「你明白他的心意,弗雷特里西先生。」艾茵低語,伸手接過花朵,目睹弗雷特里西苦笑又心疼的神色漸漸消失。「好的,我一定為你傳達。」她微微一笑,愈來愈模糊的弗雷特里西跟著微笑頷首。
※
再回到自己居住的村鎮,已經是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回來後,她首先向擔心著她的人報平安,再來就一刻也不想耽擱地處理小白花的事。
關於艾依查庫的家,在尋找The Eye並得到真實解答的同時,艾茵就也一併查到Forest Hills在哪兒了。說來有趣,竟然不過就在她家的三條街外,當她得知時也覺得不可思議得好笑。
自己一個人踏著落葉,從家裡出發沒多久她就看見了那幢一直尋找著的房子。
漆上米色油漆的外牆,白色的矮籬,滿園生氣盎然的花草,一隻漂亮的黃金獵犬在就庭院裡追著葉子玩,牠同樣一頭金髮的主人則坐在旁邊,闔眼小憩,眉間深褶。
「汪!」
還沒走近,黃金獵犬便眼尖地發現她,艾依查庫因此倏然睜眼,目光掃向她的方向。
「你好。」艾茵走到矮籬外望進去。
「你好。有事?」他也走到矮籬門邊,與她對視,。
看來他還沒忘了她呢,艾茵心想,一面從胸前的口袋小心拿出一張書籤。那是雛菊押花的書籤。
她遞給他,同時感到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後來我擅自把你的信送到The Eye。啊、我沒有拆封看信的內容喔,就只是送過去而已。然後,我是來送還你收到的回信。」
原本還一臉狐疑的艾依查庫,隨著她的話語,瞳孔緩緩放大,表情既驚且喜。
「這、這是弗雷教官……」他顫顫道。
「嗯。」艾茵給予肯定。
剎那間,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因為不可預知的喜悅盈滿水光,可愛的雛菊倒映其上,彷彿那天她看到的娉娉裊裊的模樣。
她也笑了,帶著晶瑩的淚滴。
那是一個晴光煦煦卻帶著微雨的午後。
細密的金線靜靜織起路上人們的慌張。雨並不大,但不希望一身狼狽的人不是紛紛撐起自己提包中以防萬一而備著的雨傘,便是小跑去尋找可暫時避雨的所在,或乾脆加緊速度直衝往自己的目的地。
派完信件的艾茵也是同樣的情形。
艾茵將以防水布做成的墨綠色郵袋遮在頭上,在身旁11隻貓咪夥伴的引導下,小跑回郵局。
當她快接近郵局時,有一個人突兀地出現在視野中。和其他人不同,面對突如其來的雨,他沒有撐傘也沒有走避,只是面色平和地從口袋掏出一封信,緩緩把信推到郵筒開口,投遞進去。
小雨滴輕輕打在素色的信封上,綻開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濕濕的花。
那個人在一片晴雨裡創造了一幅屬於他的風景。然而對於這個奇特的人,與他擦身而過之際,艾茵並未看清他的臉,僅僅聽見那封信落入郵筒之後,像鳥兒斂翅般微沉的聲響。
※
「今天回來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看到那個人?」一邊區信,艾茵一邊喃喃自問。
貓咪們手腳靈活幫忙區信,有的趁空伸出軟軟的貓掌輕拍艾茵的頭,同時喵喵幾聲,似乎在提醒她先專注於當下的工作再說。
「……啊、抱歉。」艾茵眨眨眼回過神來,低頭不好意思地笑。要是被局長看到的話,又要以此來取笑她了。那個嬌小的人偶如果沒有喜歡欺負人的惡趣味,其實也是很可愛的。
「拜託你們不要和她說喔!」
牠們手上動作不停,不約而同都用有點好笑、有點寵溺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答應。
「剛剛真的是不小心的,難道你們不會好奇嗎?我有點在意呢,那個人啊──」說著說著,艾茵注意力沒減,卻不知不覺微歪了頭,仍有一分若有所思。
「哦哦,艾茵在意誰啊?」一個高昂且興奮的問句陡然橫插而入,就見一個橙髮及肩、大張一雙碧色眼睛的女孩蹦跳進來,滿臉八卦兮兮地叫:「你那桃花盛放繽紛的春天總算要來了嗎?」
……被聽到了。
暗暗叫了聲糟,艾茵連忙轉頭不和她對視,把所有心神都放在區信這件十分重要的事上。貓咪見狀,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雙弧的貓嘴掛著高高的笑意看她們倆如何攻防。
「裝傻沒用,我都聽到了喔!妳說妳很在意某個人,在意到工作的時候都不專心了,對吧?」
「局長,我才不是這樣說的!不要隨便加油添醋。」艾茵反駁。「還有,我現在很忙,不好意思沒時間陪你閒聊。」
「沒關係呀,工作固然重要,但怎麼可能重要得過可愛的艾茵的春天呢?」被稱為局長的自動人偶女孩豎起食指笑嘻嘻道,「我可以叫其他人幫忙,全力支持你去追求那個幸運的傢伙!」
「才不是妳說的那樣。」
每次都說不過這個口齒伶俐的人偶,艾茵這次索性嘟起嘴不理她。
人偶對此倒也不生氣,眼珠轉了轉,改向其他貓咪探問一二:「胖胖,你跟我講一下是什麼事吧?」
「喵~喵喵~」身形最碩大的黃色貓咪將自己那堆信分裝好後,用空著的手指向艾茵方向低叫,意思是讓艾茵自己跟她說。
「好──吧!」人偶聳聳肩,拐了張椅子坐到艾茵面前,撐著下巴看她作業。「那就不跟你開玩笑了。怎麼?是工作時遇到什麼麻煩?」
「……不是麻煩,也不是什麼困擾,就只是滿在意那個人的行為而已。局長你有印象嗎?」
※
披著及肩的金髮,右眼帶著眼罩,狂放不羈的外表,周身卻覆上濃濃的蕭索。就像被拋棄在路旁的流浪狗一樣,那是一種不馴卻又渴望著溫情的模樣。
每次回來,她都會在下午看到他來寄信,無論晴雨或颳風,總是不辭辛勞地投遞出一封封素色的信。
是寄給誰呢?家人?朋友?情人?
可是為什麼是那樣落寞的表情呢?和她見過的興奮或期待全然不同,好像世界上再沒有任何可以使他露出笑容的事了……
艾茵對此懷抱滿腹疑惑,因為在意所以想了解,但同時覺得自己這樣太冒犯他人隱私,而無法真正宣之於口。曾經想看看那個人的信封,試試能否幫上什麼忙,然而不知為何艾茵卻從未在區信的時候看到那個人的信──
「我知道你要說:我又沒看過怎麼知道是不是他的?那雖然是很平常的信封,不過我認得出來。──就是感覺,我覺得自己一看到就一定知道。」
「嗯……好像有點印象……?」人偶抱頭思考,沒多久抬起頭一彈手指,「啊!你說的該不會是艾依查庫吧?」
「艾依查庫?局長你認識他?」
「喵喵~?」
人偶聞言,立時苦惱地皺眉,「我不認識,只是那個人的信我印象很深刻。你說,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那封古怪的信,上面寄件人的名字怎麼可能不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堆在那邊又很占空間,想丟也不敢……」
「喵~喵?」貓咪們齊聲質疑:你有不敢的事?
「幹嘛這樣──」人偶扁眼,為自己抱不平,「我是那麼過份的人嗎?每天一封,再怎樣我都知道人家的心意多沉重,我怎麼敢隨便亂丟!」
「為什麼你說信很古怪?」艾茵問。
「哦、那是因為信封上根本沒寫寄件人地址和收件人地址,只寫了名字和一些不知所云的單字而已。」人偶攤手。
區信的工作終於將告一個段落,貓咪們都已分裝好,艾茵也開始進行收尾,聽完局長的話後她陷入沉思。
「唉,反正只能暫時先放著了。」人偶起身走向門邊,重重嘆了口氣,「我本來想要抓到那個人好問問他呢,原來艾茵你們倒是每天都見。既然這樣,今天回來時,順便幫我個忙,看能不能解決問題吧。」
「嗯。」
艾茵輕輕「嗯」了聲,垂眼對此沒有任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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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由於信的數量較多,再加上送信範圍新增了一個不熟的區域,導致艾茵多花了點時間才把信全部送完。當她送完抬起手腕看錶才發現,時間居然比預想的還要晚了。
想到早上自己答應的事,艾茵張大蔚藍的眼睛,回郵局的行動不由得急迫了起來。
幸運的是,她在靠近目的地的幾公尺外很快就看到了那個人──艾依查庫轉身走離郵局的身影。
太好了,趕上了!
艾茵輕快敏捷的身姿被同樣的一群貓咪們簇擁著,頂著其他人略驚訝的目光,風風火火追上艾依查庫。
「不好意思,請你等一下!」
長時間跑動讓身體愈來愈疲累,動作也慢了起來,為了不讓自己和他的距離拉大,艾茵率先出聲拉住他的腳步。金髮的男人因此立定在不遠處,目光隨著頭轉而掃過她的方向。
灰色的目光,其中夾雜的情緒太難懂,然而艾茵可以感覺到的是,艾依查庫似乎不僅只是被世界拋棄了,他,也一併放棄了世界。
彷彿有一隻手觸及心臟最柔軟之處。
……需要,做點什麼才行。
她吸吸鼻子,加快步伐到他面前,身體微躬,雙手撐著膝蓋稍事歇息,好平復過喘的呼吸和心跳。
「有事?」
面對艾茵和一大群聲勢浩大的貓咪,沒有一絲驚惶訝異,沉沉而歷盡風霜的聲音傳來,彷彿海岸邊被風吹日曬雨淋磨蝕的石頭。
「喵~喵喵~喵!」獨眼而像是位浪客的貓走出一步,態度沉穩地回覆艾依查庫的問句──即使艾依查庫應該聽不懂──然後用手肘拱拱艾茵。
艾茵微仰起頭,看著艾依查庫。近看之後,之前所有的感覺愈發強烈,在完全沒有提防的情況下,她被震懾住了,但是──
艾茵悄悄做了個深呼吸,閉了閉眼再睜開,甜美的外表下那堅毅不撓的精神在眼底燃燒。
「你好,」她露出友善的微笑,「我是隸屬於這間郵局的郵差,我叫艾茵。」
艾依查庫點頭,看起來沒有要跟著報上自己名字的意思。艾茵不以為意,續說道:「是這樣的,我每天都會看到你來寄信,但是你的信寄件人和收件人地址都沒有寫,這樣我們恐怕沒辦法作業,幫你確實把信送到你寄信的對象手上。所以想請你進一步提供協助……」
「不需要。」
男人想也不想就打斷艾茵的話,淡漠拒絕她的提議。
「……呀?為什麼?」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艾茵一下子懵了,她忍不住有點慌,「你不是為了讓對方知道自己的近況,或是傳達心意才寫信的嗎?如果不真正送到對方手上,那信件的意義從何而來?」
「為什麼不讓我們幫你?」
剎那間,名為艾依查庫的男人神色黯了一黯,接著以一種壓抑的口吻說:「因為我這個蠢蛋總算認清那是沒有必要的事了。呵,放心吧,我不會再給你們找麻煩了,今天寄的已經是最後一封信,以後也不會再有。」
說完,艾依查庫便逕自掠過呆然的艾茵身邊,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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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郵局,艾茵頭也不回直往局長辦公室去,敲門得到門後人的回應後,她立刻開門衝進去。
「局長!請給我艾依查庫到目前為止所有的信!」
第一次看到如此氣勢洶洶的艾茵,人偶明顯被嚇到了,大張著雙眼和嘴巴,似乎不太能相信眼前的女孩就是艾茵,還結結巴巴地問:「獨眼、胖胖、浪客、劍士、小影、阿默、阿恢、小笑、小驚、月矛、白者,你們家艾茵怎麼了?」
「喵、喵喵、喵~喵!」眾貓異口同聲。
「啊……還有這樣的事啊……」人偶搔搔頭,轉向艾茵道:「既然本人都這麼說,那就算了吧。啊!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早知道那些信就順便都送還他!不然又不知道他家在哪,難道真的要丟?」
「不要丟!我剛剛不是說了,全部給我嗎?」
「……你想做什麼?」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妙。
「……我要幫他送,我一定要幫他把信送到他的收件人手上。」艾茵收回拍在桌上的手,垂在身側,身體站得筆直,如同正接受長官下令的士兵。
人偶抿起嘴盯著艾茵,半晌嘆道:「沒有加班費喔。」
「我知道,我也不用。」
「嗯,我知道你不會要。」人偶無奈一笑,隨即神色一凜,「但一來你正常的工作不能因此被耽誤到,二來不要衝過頭了沒顧慮到自己的情況,除此之外,其他隨便你想做什麼,或想向我要求支援都沒問題。可以嗎?」
「好,我會注意的。謝謝局長。」
得到首肯,艾茵鬆下緊繃的身體,揚起小白花般可人的笑容。
※
從紙袋裡拿出艾依查庫寄的一大疊信件,艾茵動作溫柔地把它們鋪在大木桌上,一個個看了起來。
每個信封的寄件人處都簽上Izac,寄件人地址寫上Forest Hills。
宛如刀刻,擁有隨興筆劃和硬折轉筆的字跡充分展現其個人特色。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過。
「Friedrich?」艾茵揀起一封信,喃喃唸出收件人的姓名。好像有點耳熟呢,這個名字。她再看向收件人地址──THE EYE,疑惑更甚。
「眼睛?」
有哪個地名和眼睛有關嗎?
她歪頭想了想,然後放下信件,翻出地名大典和全國地圖試圖查詢。然而翻了半晌,卻什麼也沒找到。
Forest Hills還比較能去猜想可能是某個鄰近森林的山丘小鎮,可是寄件人的地址對她的任務用處不大,最重要的地址卻反而只有The Eye?
「你們聽過嗎?」她問著貓咪們,牠們都搖頭。
她皺眉思考,可愛的小臉愈想愈糾結,直到眼睛溜過大大的收件人姓名FRIEDRICH。
艾茵雙手一拍,叫:「對了,就從收件人身上去找線索呀!」而且她很肯定自己應該有聽過,以此著手找起來說不定會順利許多。思及此,她更有信心了。
──不過,事實上後來忙了幾天卻是一點收穫也沒有。
名字雖有聽過,而能大致從名人方向去找尋,即使如此人數依然堪屬眾多。要在近萬的名人之中尋找一個人,還要評估同名的誤差,這樣一筆筆資料對照下來不用說一定十分累人。
但艾茵還是不願放棄。
因此其他人開始頻繁看見她抱著本書在閒暇時間翻閱,不是常跑圖書館搜查相關資料,就是鍥而不捨地到處詢問其他人,期盼能從多種管道得到她要的訊息。
有一天吃午餐時,艾茵一邊進食,一邊雙眼盯著電視新聞台,恰好主播播報了一則有關帝國戰爭殉難者的新聞。
那是帝國為了感念這批兵將為國捐軀的崇高精神,因此特別派出大量人力前往遠方遼闊無邊的戰場,細心且謹慎地盡量將每一位兵將遺漏的屍骨撿拾起來,將之歸回原主。
而今,這些人終於完成任務回國,之後就是協助殉國的英靈們入英靈殿,以受後世帝國人民的祭祀。
因為這件事可說是帝國幾年來備受重視的大事,就連平常少在螢光幕前露面的皇帝都毫不介懷地決定親自主持入殿典禮,所以電視台也為此製作了播映特輯。就見一長串殉國者名單出現在電視上,令人眼花撩亂。
基於一種難言的尊敬和哀傷,艾茵相當聚精會神地收看這個特輯。在一個個白色的名字滑過眼眸、爾後消失的過程中,手上的筷子突然從手裡掉落,她睜大青藍色雙眼──
找到了!
Friedrich竟然是殉國者之一!
這個消息使她震驚不已,她隨即憶起艾依查庫右眼帶著的眼罩。
難道他也參與過那場戰爭?
收件人身份已有了一絲明朗的曙光,以此發想,這麼一來幾乎所有的情形都能解釋了。包括艾依查庫的行為、信封上難解的謎題,和他讓人惻然的氣質。
不自覺長嘆一聲。總算推敲到事情的真相,艾茵卻高興不起來。她放好筷子,面對好吃的午飯頓時失了食欲。
接下來該怎麼做呢?她無聲自問。本來想著只要能幫他把信送到收件人手上,讓他的心意能順利傳達就好了;可是現在收件人不在了,該如何傳達?而他的悲傷又該怎麼辦呢?
※
「就照你的心意去做吧。」人偶坐在寬大柔軟的椅子上,雙手撐著下巴,牽起有絲寵溺的笑。「你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放心,你沒有錯,相信自己的本心。我們艾茵可是最棒的郵差啊!」
「不要連這種時候都要打趣我嘛。」她軟軟地抱怨,可心裡知道這就是人偶一貫的打氣模式,「……謝謝。」
人偶聞言往後一靠,鼓起雙頰,「哪有什麼,只是給你准假而已,又沒辦法陪你一起去。……抱歉。」
「呵,你當然不能隨便出遠門,不然誰能管理好郵局?不用擔心,有白者牠們陪著我。」
「唔,真是。好吧,獨眼、胖胖、浪客、劍士、小影、阿默、阿恢、小笑、小驚、月矛、白者,艾茵就交給你們了。」
「喵喵~!」
「路上小心啊。」人偶再次叮嚀著,目送他們揮手走出門外。
※
根據她拜訪的戰爭倖存軍人所言,The Eye這個名稱只有軍人才會知曉,被他們在戰術研討會議上用來稱呼與王國相接的那個地勢複雜險峻的古戰場。
易守難攻,自古以來都是重要的戰略之地。
一個多月前的戰爭也是在這裡開始,在這裡結束。
「小姐,你不能再繼續向前了。」
來到貢多拉山前往The Eye出入口前,距離那個巨大山洞還有一百公尺遠處,艾茵和貓咪們就被巡守的軍官攔下,出聲警告。
她點點頭,沒有與之爭辯。她知道這種地方不可能那麼容易接近,而她也從未想過要觸犯法律。而見她沒有違逆的意思,軍官也不刁難,不強硬驅離她。
「辛苦你們了,休息一下吧。」艾茵柔聲說道。這天天氣不錯,大放光明的太陽使得高山上的低溫緩和不少,貓咪紛紛四散尋了個地方自去窩著曬太陽,但仍是沒離她太遠。
拉了拉裝滿信封的背包,艾茵站在海拔近一千公尺的地方,遠眺著下方。
不知道是否因為被血浸染,那裡的土看起來有點紅,在狹長而高聳的兩壁包圍下,就像一條紅河一般蜿蜒。
劫後餘生的戰場,此時生機已再度重掌,零星的綠意點綴其中。
生命於此重生,亦於此覆滅。
艾茵眺望良久良久,心中無限感慨。
所以,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認真去過每一日,使自己沒有遺憾。
她最後一次深深看了The Eye一眼,然後往回走。找到一塊僻靜的小地方之後,她拿出小鏟子在那個地方挖洞,再把全部的信放進去,填土。
附近開著小小白白的雛菊,可愛的小花迎風飄搖,令她心頭一動,輕輕攀折一枝放在信塚上。
一切大抵已定,當艾茵起身拍拍手上的塵土,正準備回程時,獨眼牠們卻突然對著她身後方向喵喵叫。
她不解回頭,卻跟著看見適才埋信的地方竟然飄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擁有清爽的短髮、右眉到耳垂的一道傷痕,手提著雙刀笑得爽朗的男人。
就見他對她挑挑眉,接著彎腰拾起她奉上的雛菊遞過來。
「這是給你的……」艾茵失神地回應。
男人搖搖頭,指著腳下的信、手上的花,再指向他們來時的方向。
「你、要我幫你送給他嗎?」
男人點頭,笑容更加燦爛開懷。
「你明白他的心意,弗雷特里西先生。」艾茵低語,伸手接過花朵,目睹弗雷特里西苦笑又心疼的神色漸漸消失。「好的,我一定為你傳達。」她微微一笑,愈來愈模糊的弗雷特里西跟著微笑頷首。
※
再回到自己居住的村鎮,已經是一個禮拜後的事了。
回來後,她首先向擔心著她的人報平安,再來就一刻也不想耽擱地處理小白花的事。
關於艾依查庫的家,在尋找The Eye並得到真實解答的同時,艾茵就也一併查到Forest Hills在哪兒了。說來有趣,竟然不過就在她家的三條街外,當她得知時也覺得不可思議得好笑。
自己一個人踏著落葉,從家裡出發沒多久她就看見了那幢一直尋找著的房子。
漆上米色油漆的外牆,白色的矮籬,滿園生氣盎然的花草,一隻漂亮的黃金獵犬在就庭院裡追著葉子玩,牠同樣一頭金髮的主人則坐在旁邊,闔眼小憩,眉間深褶。
「汪!」
還沒走近,黃金獵犬便眼尖地發現她,艾依查庫因此倏然睜眼,目光掃向她的方向。
「你好。」艾茵走到矮籬外望進去。
「你好。有事?」他也走到矮籬門邊,與她對視,。
看來他還沒忘了她呢,艾茵心想,一面從胸前的口袋小心拿出一張書籤。那是雛菊押花的書籤。
她遞給他,同時感到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後來我擅自把你的信送到The Eye。啊、我沒有拆封看信的內容喔,就只是送過去而已。然後,我是來送還你收到的回信。」
原本還一臉狐疑的艾依查庫,隨著她的話語,瞳孔緩緩放大,表情既驚且喜。
「這、這是弗雷教官……」他顫顫道。
「嗯。」艾茵給予肯定。
剎那間,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因為不可預知的喜悅盈滿水光,可愛的雛菊倒映其上,彷彿那天她看到的娉娉裊裊的模樣。
她也笑了,帶著晶瑩的淚滴。